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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最拿手的是粉蒸肉。他喜歡吃。她知道。每次做這道菜他會吃的精光。最後那點帶油的殘星子,他總是拿饅頭皮去抹,把整個盤子上的蒸肉粉和醬汁拭得乾乾淨淨,一滴不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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倒是想起這一點。她有點惘然。在她眼裡,他大概就這一點好處,超音波抽脂懂得欣賞她的廚藝。

她去市場買的五花肉,精挑細選,先按紋路切成大片,放了老抽,白酒,拌入薑末和大蒜片,先醃一個鐘頭,讓肉入味,之後肉片沾上五香粉。一片一片,攤平放在蒸籠裡,底層鋪芋頭片。之後上爐子大火蒸。

她心平氣和的做這些事,並不去胡思亂想。也不用去想。她已經計畫了好久,想過各式各樣的辦法。晚上,睡不著覺的時候,她就盤算著要怎麼弄死他。他個子高, 打是打不過的,也不可能拿刀殺他。她力氣不如他,就怕反讓他搶了刀子去,那就不知道他會對她做出什麼事來。她也想過等他睡著的時候,拿東西砸他,砸腦袋。不過就怕還沒接近他身邊,他先醒來。後來她就想,只有一個法子萬無一失,就是給他下老鼠藥。

村長那兒有。家家都老鼠一堆,所以上頭給大家發老鼠藥。小小一包,不透明的毛邊紙袋,灰灰的。上頭印著骷髏頭,打上紅叉叉。要多少給多少。她也不知道得幾包老鼠藥才能把他弄死,不過多放總沒錯。她一口氣要了三包。

拿著老鼠藥回家來的時候,她不知怎的,有點傷心起來。當然絕不是因為她心裡頭的盤算,或許就只是因為天氣太好,小路邊野草叢叢簇簇,頂上冒幾朵小白花。天氣難得的清朗。這麼好的天氣實在不適合殺人。不過這事她已經想了這樣久,生根在她腦袋裡了。每夜每夜,每天每天,那個念頭像個小獸似的,在她腦袋裡呼吸,喘氣,身上長出毛來,長出爪,長出牙。閉著眼睛。她總想那個念頭沒有眼睛。之所以沒有眼睛是因為在等待,等眼睛長出來的時候,那事就非做不可了。

她聞著爐灶上傳來的香氣,一邊撕藥包。裡頭是土褐色小顆粒,倒跟蒸肉粉有那麼點像。她小心的把袋口湊到鼻前嗅了嗅。沒什麼味道,猜就是三包都放到粉蒸肉裡,他也聞不出來。

她揭開蒸台中拉皮推薦籠蓋,看著海碗裡嘟嘟肥,一片片攤著的粉蒸肉,老鼠藥就在她手裡,開著口。

她只要倒下去就行了。

她跟台生說:「我只要倒下去就行了。」她說,一邊用指頭輕輕刮台生的小臉蛋。嬰兒的臉粉粉嫩嫩的,不知有多嬌貴。她說:「都是因為你。」她沒倒下去。她說,一邊瞇瞇笑:「都是因為你啊。」

嬰兒喉頭裡哦哦出聲,張著沒牙的嘴,整形削骨對她舞動小拳頭。

她會對他訴說無數次,關於她為什麼沒殺台生台中整形的父親。用語言讓他死一次又一次。跟她真的殺了他一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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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們一起趴著,像某個看過的電影場景:身體貼在地上,腦袋昂起來,窺看著前方。前方有一處突起,不知道是什麼,四周是海帶綠的海水,顏色很深,但似乎不妨礙他看見小進。小進就貼在他臉旁邊。他注意到她的頭髮是藍色的,不過他完全不覺得奇怪。是帶點幽綠的藍。而她的臉是螢光色,亮亮的,像似覆著鱗片。她張著大眼,看上去很像魚。

他覺得她很美。

在兩人前方,珊瑚礁上,垂掛著那塊東西,從他們的距離看,並不大。但是他知道那其實是很大的。因為他們都是從那裡出來的。那就是母體。他們掛在珊瑚礁上,用分裂的方式繁殖。母體是螢白色,像水母一樣,薄薄的,龐大的扁圓形球體,在海水中靜止。

「一個完整的分裂要花十年。時間太長了,你無法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有一個新的人誕生。你只能注視球體,祈禱在其內部存在著生命,但這期待也可能完全落空,或許,裡頭什麼也沒有。」

有個聲音在說。但他不是聽見的,而是感知的。他看小進,發現小進也在看他,那聲音她應該也感知到了。她微笑,會意的用肩膀碰他一下。她非常涼,金屬的涼,一點溫度也沒有,肩膀既堅硬又柔滑,那觸碰忽然成為撞擊。海水襲來,牆一般的撲到他們身上,他和小進被分開來。

他醒了。正躺在床上。睜眼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阿桂。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進來的,估量那吵醒他的應該就是她推開拉門的聲音。

阿桂站在他面前。她深色和滿佈皺紋的臉像蜜棗,皺紋的縫隙中藏著幽亮的小眼睛。台生房間有八個他他米大小。他們住日式房子,地上原本鋪著他他米,但是處理太麻煩,就全拆了,露出地面漆得油亮的紫赭色地板。他的床靠牆,原是雙層床,因為濕氣重,床腿朽了,索性鋸掉,用鐵皮包著釘起來,給四腳加了底座。雙層床的下鋪幾乎貼到地面,上層床則比一個人的腰部要稍高一點。台生喜歡這個高度。手一搆就可以翻上床去。床邊放著他的書桌,桌上東西他從床上一伸手就可以拿到。

阿桂正站在床邊看他,她靠著床沿,臉湊得很近,那是曖昧的距離,可以攻擊也可以發現秘密。

不過台生不怕她。阿桂在家裡做了十多年,台生還小的時候她就來了。她幾乎知道台生所有的事。她幫台生洗澡一直到他十一歲。那天她放好了水,讓台生坐進去,替他搓背,洗前胸,把肥皂抹在他身上,然後用水瓢舀水從台生腦門上沖下去。台生一直很喜歡那些時刻。阿桂對待他就像那些鍋子,蒸籠,爐台,拉門或紗窗;那些地板,櫥櫃和桌椅,髒衣服和床罩,沙發套,被套,床單;一切一切需要清潔的東西。她用力的在他身上抓?,指甲尖刺進他耳朵和鼻孔,在他身上刮出紅色的印痕。台生更小的時候,她會兩手夾著他的腋窩,把他直直提出水面,又重重放下去,水花四濺,托盤似的分開在周圍,台生沉坐在中間,之後水花碎裂,灑落到身上。阿桂清潔起來是很徹底的。每次洗完澡,台生都覺得自己是全宇宙最乾淨的人,他會小心的走路小心的說話,小心的坐和睡眠,小心的傾聽,小心的回答,小心的讀書小心的寫字;他要保持自己乾淨,直到第二天讓阿桂的手指甲刮過刺過劃過身體,讓他成為更清潔的人。(待續)

(中國時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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